江文市，城南派出所询问室。
头发灰白的中年警司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，在询问桌前坐下，用叉子搅腾起来。他打了个哈欠，不禁抬头看向墙上挂着的时钟，时针和分针分别停在“1”和“12”的位置。
“师父，开始吗？”坐在他身旁的是一名肩上戴着见习警衔的年轻女警员，而坐他们对面、准备接受询问的是一名看上去刚成年的年轻男子，低着头沉默不语。
“不急，先等我吃完。”说罢，中年警司像吃意面般卷起一大卷泡面塞进嘴里，眼睛却有意无意地向坐在对面的年轻人身上瞟着。
不到两分钟，中年警司便把泡面吃得干干净净，他又端起碗，囫囵吞下一整碗汤后，满意地打了个嗝。
吃饱喝足后，他终于把注意力转移到工作上来，示意女警员开始记录。
“咳咳、”清了清嗓子，中年警司问道，“小伙子，清醒点没有？可以正常说话了吧。”
想起年轻人刚才语无伦次的样子，中年警司就皱起眉头，现在的大学生真够脆弱，遇到一点小事就动不动要死要活的。这年轻人就更夸张了，不知道遭遇了什么事情，连话都说不清楚，直到现在才有些冷静下来。
听到询问，年轻人抬起头，空洞的眼神和中年警司对视了几秒后颤抖着开口：“我...我杀了人！”
年轻人一句话让两名警员瞬间清醒了不少。城南街道紧挨着大学城，平时接到的报警数量不少，但大多数都是盗窃、斗殴之类的小案子，谁能想到，眼前看上去白白净净的年轻人一开口就是一桩命案。
中年警司从书记员桌上拿过记录着年轻人个人信息的册子，粗略地浏览了一眼。
陈临，男，江文机械工程大学大一新生，现住在大学城附近的一栋出租屋内，无犯罪记录。
中年警司一边阅览，一边询问着：“这可不能乱开玩笑啊，你杀了谁？”
“我杀了左涵！我的女朋友！”陈临用食指关节敲打着额头，语气显得有些激动，“她死了，死在我公寓！”
两名警员面面相觑。
“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难过，为什么这么生气，她说是我束缚了她，她说不想只存在我在的地方，不想只为我一个人活下去...她想接触更广阔的世界，但我...”没等进一步询问，陈临自顾自说了下去，“但我不理解她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，我只记得当时我脑子很胀，视线模糊，等我清醒过来时，她已经倒在了我的床上，没有呼吸。”
“等等，你的意思是，你不清楚是怎么杀死她的？”女警员不禁发出疑问。
“我当时只觉得头晕眼花，我，我想不起来了！”陈临面露痛苦，似是在仔细回想当时的细节。
这时，中年警司从座位上站了起来，在问陈临要来出租房钥匙，并仔细询问了陈临女朋友一些信息后撂下一句话：“想不起来没关系，我们当会替你想起来的，小过，你先问他，我得把老宋他们叫起来上班了。”命案必须严肃对待，眼下要做的是尽快锁定犯罪现场。
但首先，他从腰间拿出了一副手铐，上前将陈临拷起固定在桌上。杀人犯可不是开玩笑的，特别是精神不稳定的杀人犯。
“好的师父。”被叫做小过的女警员点点头，她握笔的手有些颤抖，这是她入职以来第一次遇到命案，她自己也搞不清楚此刻的心情是兴奋还是紧张。
女警员仔细端详着眼前比自己小几岁的年轻人，他长相算得上秀气，身材偏瘦，未被服装遮住的皮肤很白，没有发现伤痕和淤青，怎么也无法和杀人犯这个身份联系到一起。
“陈临，你不要紧张，把你铐起来纯粹是出于职业规定，我们现在是阳光化办案，所有过程都是留痕的。”女警员指了指墙角上悬挂着的摄像头，示意他们的询问过程全程录像，接受监督。她希望自己的话语能够让陈临冷静一些，同时也让她自己恢复冷静，“要不你再好好想想整个事情发生的过程？”
“好的，谢谢你，过警官。”听到女警员柔和的话语后，陈临却有些冷静下来。
为了稳定陈临的情绪，女警员尝试让他把今天发生的事情慢慢说出来。有了优秀的倾听者后，陈临的逻辑慢慢恢复正常。
“我记得，今天一天我都和左涵，也就是我的女朋友待在一起，她跟我同一个学院，我们一起上了一整天的专业课程，晚上去看了刚上映的电影《看不见的客人》，看完后她就变得有点不对劲了。”
“怎么不对劲？”女警官问道。
“她在回去的路上跟我说，她很害怕我不爱她，她说我有很多选择，但她只有我。她问我，万一哪天我移情别恋了，她会不会从世界上消失。”
听到陈临的回答后，原本认真做着笔录的女警官一顿，原本陈临的说话声和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一同停下后，询问室陷入了短暂的沉寂。
“你女朋友似乎十分爱你。”女警员率先开口打破了寂静。
“是的，不，不是。”陈临点头，又摇头，“一开始我也这么认为，但后来我发现，她想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“那是什么意思？”女警员有些疑惑，听陈临的描述，这名叫做左涵的女大学生像是个陷入爱恋的痴情女子，这其实也很正常，有些年轻人没经历过太多，第一次谈恋爱会无限放大对方对自己的看法，茶不思饭不想，分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走出来。等经历的事情多了也就好了，毕竟当生活上的各种杂事占满时间后，也不会有这么多时间去想这种问题。
在她上课时，就听到过不少因分手抑郁轻生或是情杀的案子，大多都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。
“她说，她害怕被忘记，她也尝试过让其他人认识她，记得她，但统统失败了，所以我不能忘记她。她说她现在只能为我一个人而活。”
“只能为你一个人而活？”女警官复述着陈临的话语，她实在有些搞不明白这些话的含义。
正当女警官斟酌着进一步询问的说辞时，口袋中的手机开始震动。
“不好意思，我师父，也就是刚才的那名警官来电话了，可能有什么进展。”女警官接起手机走到门口，“师父。”
“小过，你赶紧给那个小伙子挂个急诊，做个精神鉴定，如果他脑子正常，老子非得拘他个大几天的，他妈的大半夜报假警，闲的！”
“师父，怎么回事？”
“怎么回事？他住的房间里连个鬼都没有，衣服、生活用品都是一人份的，哪来什么尸体？我又托老宋查了下他那专业的学生档案，根本没有叫左涵的人！”
“喂，小过，你怎么不说话？信号不好吗？”
女警员瞪大了眼睛，从问完那句话后，电话那头说了什么，一句也听不进去。
她看见陈临的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位面色苍白的年轻女性，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。
只过了一眨眼的功夫，这名年轻女性又原地消失了。
“左涵？”陈临瞪大了眼睛，死死盯着年轻女性原本存在的位置。
这就是他口中被他杀死的女友左涵？
“左涵，你还活着，我还以为...”陈临的情绪渐渐激动，但这份激动的心情并不能将心中的疑问掩埋下去，“可是你是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的的？”
“这是什么意思？我听不懂，你说的自由到底是什么？”
“陈临，你在跟谁说话？”女警员没有挂断电话，而是直接将手机塞进口袋。她紧张地观察着陈临的一举一动。在听到电话那头师父气愤的咒骂时，她已将事情猜了个大概，眼前的小年轻极有可能是患有精神疾病，“杀死女友”多半是他的妄想。她看过许多推理小说，也包括那些把凶手毫无逻辑地解释为一个无辜角色的另一种人格，哪怕在现实中也有过类似的案子。当然，也有可能是这小伙子恶作剧报假警。
但刚才她所看见的如一卷滔天巨浪，一下子将心中的种种猜测冲散，将她二十几年来慢慢积累而成的世界观冲得粉碎。
投影？错觉？不，不可能，刚才所看见的如此真实，一个年轻女性，外貌与陈临描述的左涵别无二致，凭空出现，突然消失。鬼？不，不可能有鬼，她是一名警察，坚定的唯物主义者。
“陈、陈临，刚才出现的人就是你女朋友？她现在在哪？”
“刚才出现...等等，你现在看不见她？听不到她说的话？”陈临面露疑惑，视线几度在女警员和身边的空气间交替。
“她还在？我......”女警员的声音戛然而止，她惊恐地捂住脖子，面露痛苦。
“住手！你在干什么！快住手！”陈临发了疯似的欲朝女警员冲过去，但他双手被拷在桌面上，任凭如何用力都无法挣脱。
“喂，小过？你怎么了？”电话那头传来中年警司焦急的呼唤。
“救命...我...呼吸...”女警员的挣扎幅度越来越小，瞳孔渐渐放大。
绝望地看着秒针走过两圈之后，女警员终于无力地垂下双臂，整具身体瘫软在地面上，彻底没了动静。
但仅过了片刻，本该死去的女警员却又爬了起来，她面带微笑地擦去嘴角的白沫，一步步朝着陈临走去。
“陈临，谢谢你，现在我自由了。”女警员平静地从腰间取出一把钥匙，略显生疏地把陈临的手铐解开。
陈临盯着女警员的一举一动，表情几度变换。
在解开手铐的一瞬间，他用力把女警员扑在地上，死死抓住已经解开两个扣子的制服领子，大声吼道：“你到底是谁！你都做了些什么！”
砰！
此时，询问室的大门被一脚踹开，两名警员冲了进来。在见到眼前的场景后，两人一时愣住了。
袭警？
其中一名年纪稍大的警员率先反应过来，一个箭步冲到陈临身前，一脚将他踹翻在地，随后迅速取出手铐反铐住陈临的双手。
哪知陈临依旧奋力挣扎，两名警员不得不把他压在身下。
“你们干嘛抓我，快抓住她！她是左涵，她杀了过警官！”在不甘的怒吼声中，陈临被两名警员带走，询问室只留下女警员一人，默默站在原地。
她注视着自己的身体，仔细抚摸着每一寸皮肤，从脸划到胸口，再到背后，再慢慢往下，直至覆盖过整个躯体。
等她走出询问室时，已是满脸热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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